“不，他不会死，绍成不会死的。他才只有二十岁呀。”刘梅对自己说。对，他会熬过来的。今天早晨的太阳已经升起，华光灿烂，光彩夺目，叫人留恋。韩药客不是说，一到今儿早起，他就要好了。而且今天正好是八月十五，是团圆的节日。每年的今天，绍成总会带着他娘做的月饼到一枝梅来。今年他也会来的，一定会来的……“刘松，今儿绍成要来，这你知道。你还没到学堂里去吗？”刘梅呆呆地站在原地问刘松，见刘松又吃惊又无语。刘梅想不通刘松怎么会用那样一种眼神看自己，又想起刘松刚才说的话，便又转过身望着她大的灵位，说：“刘松说，绍成殁了。大，你信吗？怎么会呢！他才二十岁呀。对，一定是刘松在扯谎吓人。即便不是，那也一定是别的吴绍成。”
“还有别的吴绍成吗？”刘梅又问自己。
“不管怎么说，不会是他，绝不会！”刘梅突然提高了声音，怒目瞪了刘松好久，然后把他给搡了出来，一直推搡到店门外，连店门也重重地给关上了。吓得二娃秀二人也不敢跟她说话，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刘梅回到自己房里，精心梳洗过了，对着她娘的那方菱花镜，在自己的头上扎了一只白色的蝴蝶结，穿上她自己认为最美的衣服，才又走到她大的灵位前，燃了香烛，望着扑扑闪闪的火苗，望着香炉里袅袅上升的青烟出神，直到那烛心渐渐地结了烛花，使那熔解的蜡液渐渐地盛不住了，像泪似的流下来，流下来……这一天，刘梅就是这样坐过来的。她坐的时间越长，心里的那根弦就绷得越紧。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了，她才感觉到绍成真的死了——他不会再到一枝梅来了。
刘梅满怀惆怅地站起来，可就在这时，她恍惚中分明听到屋外有断断续续的敲门声。“他来了。他没有死，谁说他死了，他这不是来了吗……”刘梅自言自语着，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又跑到那方菱花镜前看了看，还好，头上不是太乱，刘梅又试着笑了笑，不想，这一笑却笑出两颗硕大的泪珠。刘梅再也顾不得擦掉眼泪，不顾一切地向门外冲去。
刘梅用双手拉开那两扇店门的时候，猛然惊醒。绍成死了，这辈子她再也看不到那个活蹦乱跳活着的绍成了——她只看见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手里提着砂罐、拿着烧纸从她的面前走过。看着他们的背影，刘梅浑身都颤了一下。她欲哭无泪，欲言无声，她只是静静地倚着门框站了很久很久……第二天早晨，刘梅从西门外的城墙壕子里赶到城南的时候，掩埋吴绍成的人们腋下夹着木锨、板镢正在往回走。刘梅远远地望见一辆马车正渐渐地远去。从马车上传出来的哭声，悲切而又嘶哑，在微微秋风中弥漫开来，在这片灰蒙蒙的荒地的上空回荡，并清晰地送进人的耳鼓，叫人寸断肝肠，悲切难抑……老天爷啊，你阿么这样无情，就偏偏叫走了我的绍成！黄叶儿未谢青叶儿落呀，你叫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心肝儿呀，我的绍成，望乡台上你回头望呀，看看你苦命的娘亲，我的绍成！
我的绍成，奈何桥上你一步回头，绍成啊，你叫为娘一步断魂！可怜你，从此一个人儿，在这荒野里，像一片落下来的树叶儿，被风吹到那里，那里也孤苦伶仃。
……刘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刚才停过车的地方，她的心里空落落地捕捉不到头和绪。荒地上多有乱坟堆，偶尔也有人走过，都站着看她。也有认识的人说：“刘姑娘，你来迟了。”可刘梅只是望着他苦笑一声，一直走到她认为要去的地方才停了下来。极目四望，远远的有一片不大的树丛，那树丛前的开阔地上到处是一个一个的孤坟堆，内中一个刚刚堆起的坟堆上放着松枝扎成的小花圈，上面缀的纸花在秋风中“沙沙”地响。它的前面刚刚燃化的纸钱被风吹得轻飘飘和着一缕青烟斜刺里升上空去，像一只只黑色和白色的蝴蝶翩翩起舞，直到被风吹向远方。
刘梅知道那座刚刚造起的新坟底下躺着的就是她大和她娘托付她一生的夫婿——那位穿着灰布长衫，英俊潇洒而又头发蓬乱、面黄肌瘦的吴绍成；那位曾经甜甜地、温情脉脉地、难舍难分地叫她刘梅的吴绍成；那位给她扎上蝴蝶结，也给了她那只丢了长命锁的项圈，给她带来忧伤、也给她带来美好憧憬的吴绍成；也是那位她诅咒过、又时时在夜晚的梦魇里出现过的那个吴绍成……刘梅禁不住跑到那新坟跟前，跪倒尘埃。她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欲哭无泪；她想把埋藏在自己心中的相思之情毫不保留地倾诉出来，却又欲言无声。她就这样跪了许久，许久，才说：“绍成，我等了你一天，你怎么一个人儿跑到这里来了。我等你等不住了，就来看你，你却躲在这里。”刘梅说这话时，眼泪就像花叶上的朝露，被风摇落，纷纷滚下地来。刘梅把自己带来的祭品取出来摆在绍成的坟前。微风吹过，掠着她的长发和她头上的蝴蝶结，掠着她的衣衫，掠着那不远处小树上的树叶儿“哗哗”地响，接着那风将几片早谢的树叶连同她带来的一沓纸钱都吹上天空，在半空里像一只只纸鸢，又像一只只老鸹，忽高忽低地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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