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盏茶的功夫，小内监急急而来：“李公公，晋王来了。”
李有德握着拂尘的手一抖，眼色往里头瞅了瞅，陛下在里头有了好一会儿。
他先对那内监道：“让他先候着吧，我去探探。”
*
话说那会儿内寝里，并非是李有德等人以为的。
“朕今日救了你，你要如何报答朕？”
轻轻的身体一颤，只得如实道：“陛下万民敬仰，轻轻不过一介奴婢，虽感激不尽却无以回报。”
萧琰的目光停在她清澈而倔强的眸子上，他没有听到他惯常听到的，却让他为之一振。
臣子会对他说：鞠躬尽瘁，万死不辞；后宫嫔妃会对绞尽脑汁逢迎，所有的人都会怕他，逢迎他，哪怕自己的儿子们。
他们不是怕自己，而是怕他手中的权力，他们想从自己手里得到想要的，所以他们怕。
而这个宁轻轻是愚钝无知？
生命中也有一个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他化名萧融前往金陵，救了一个被巨蟒拦住去路的姑娘。
他见她生的冰雪肌肤，容貌秀丽，对她心生好感，于是开玩笑说：“我救了你，姑娘要如何报答？”
那姑娘拍打了身上的土，居然轻描淡写道，“本姑娘无以回报。”她还白了自己一眼，“我又没让你救！”说罢她就扬长而去。
他瞠目结舌，“喂！你这人懂不懂投桃报李啊！”
那一刻，他看见她手上拿着一把剑，乃吴越剑派的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她便是楚留白的师妹，梅暗香。
……
“好一句无以为报，你不怕惹怒朕吗？”
“怕，可奴婢说的是实话。陛下救了轻轻，轻轻虽有感激，然而能做的便是好好活着。如果可以，奴婢希望能一直待在晋王的身边，侍奉晋王。”
皇帝的脸一下子暗下来，一言不发直盯着她垂泄而下一头秀发，她坚定的眼神，仿佛曾经的梅香。
宁轻轻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冷凝起来，有股压力直逼下来，直压得她喘息不畅。
她蓦地咳嗽起来，皇帝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直到她咳嗽停止。
“宁轻轻，朕问你个问题，若你答得出，朕便饶你一回。”
沉沉的话语如同一个紧箍咒砸了下来，她的心跳加速，只希望这个问题不要太难。
“你口口声声说在晋王身边，朕问你，他最怕什么？”
宁轻轻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萧子隽最怕什么？
她真的一下子想不出来。
在她心里，他堂堂晋王没有最怕的，但若说他没有怕的东西，却是假的。他怕皇帝是真，怕他的父皇不信任自己，会怕失去她宁轻轻，可这些怕，又称不上怕。
他只是在乎，在乎……
她仰起头，缓缓迎上皇帝沉静而威严的目光，“回陛下，奴婢认识的晋王有情有义、智勇双全、沉稳担当，至于他最怕的，奴婢以为是他最在乎的。譬如，他怕陛下您。晋王曾对轻轻说起过，他幼年最怕的是陛下对他的失望，少时，他恢复耳力后的一段时间里总害怕有一天会再次听不见。冬狩之日受伤，他会自责让陛下失望了。”
良久，皇帝没有回话，而是踱步走向一边。
灯火幽淡，皇帝的身躯在灯影里朦胧而沉寂。轻轻虽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能猜到他一定有些落寞。
果不其然，皇帝没转过身，话却低低传过来，“老三向来如此，心思沉敛，顾虑重重。”
语气似乎有所失望，轻轻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完了，本想着让皇帝知道萧子隽对他的在乎，却让皇帝老儿误会了他，怎么办啊？
皇帝忽而转过身来，“人就该有怕，因怕生敬，因怕生爱，因怕而后勇，因怕而知得失分寸。最怕的是自己最在乎的，说得好！”
“一个无所畏惧的人，或是魔鬼，或是神祗，却称不上人……”
宁轻轻静静的听着，似懂非懂，“奴婢受教了，于奴婢来说，晋王便是奴婢最在意的人。所以，奴婢害怕，害怕——”
她吞吞吐吐，想着今夜与皇帝的独处，心中惶惶道，“害怕他失望、难过。”
这一刻，萧琰看透了眼前看似愚钝无知的女子。
她是如此聪慧明白。
第一次相遇，是皇后别有用心的设计，她惊慌无助差点被他扼死；第二次梅园遇见，她对他说：“陛下想杀一个人容易，想复活一个人却再无可能，望陛下三思。”第三次，他救了这丫头，丫头却对他说，有些怕是因为在乎。
他虽九五之尊，但一生最在乎的却一并辜负，终究是一一离自己而去。
终于，他点头道，“朕答应你，你会回到晋王身边。至于今夜，朕救了你，却也是一种伤害。有所得必有所失，你要学会承受。”
“好好歇着吧。朕走了。”
皇帝这一刻的低沉声音，像极了萧子隽的音色。
宁轻轻一时怔忪，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叩首感激道：“奴婢谢陛下恩德！奴婢恭送陛下——”
再抬头，只看到那帷幔的晃动，而皇帝的身影却早已离去。
*
李有德悄然往里头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内寝门口处，他略一停顿。
他心知，晋王只怕是来接宁姑娘的，而此时陛下那边，他又不敢打搅，于此在那门口处徘徊了一阵子。
正发愁着，听到些动静，猛地抬头，便见灯光下陛下一身周正走了出来。
他整个人都沉静如水。
他才惶惶躬身道：“陛下，晋王来了。”
皇帝的脚步顿住，面色看不出波澜，只淡淡道：“直接领他来这里吧。朕不见他。”
萧子隽半路听说了轻轻出事，这一路紧赶慢赶，出了一身的汗，后来知道轻轻获救去了玉明阁，他心里的一颗石头落地，另一块石头又压了上去。
晋王悄然进来的时候，见宁轻轻已经阖了眼躺在榻上，她面容苍白，一头半干的秀发披散在枕头上。
这是父皇在玉明阁的睡榻，虽极少用到，却也是御榻。他萧子隽尚且第一次来父皇玉明阁的内寝。
轻轻躺在这儿，实属不合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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