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家不在,男宾女眷都往花园子里逛去。好在王府都有准备,几处大的亭阁都备了酒乐,菊花圃里也铺了厚厚的毡垫,设了小几。画舫也都从船坞里拉了出来,众人觉着池上风冷,只停靠在池边向阳之处。几家女眷围坐舫上,小炭炉里温着新酿的桂花酒,芳香四溢,碧粼粼的水映着对面山坡上的枫叶、银杏,满坡深红浅黄之色恍若画中。
“我素闻太子妃诗名,今朝难得有这样的景致,太子妃也臣妾两句好诗听一听。”湘王妃搁下手里的缠枝牡丹的银酒盅,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引得席上诸人都停了说话,眸光在她妯娌之间转来转去。周又宜本与周老夫人说话,听得湘王妃的话,微微笑道:“三嫂子是哪里听来的瞎话,我何尝会诗了。打小连书都没正经念的。不比芬姐姐书香世家,旧年还从南边送了好几箱子的书来呢。”说着,秋泓般的眸光略带挑衅地看了过去。
端木芬心下微叹,果然是做了太子妃,都学会了移祸江东了。她叹声未了,湘王妃故作惊诧道:“我只说妹妹手巧,却原来还念了一肚子的书,可要叫我开开眼了。”
“王妃谬赞,我哪里会甚么诗呀词的。不过幼时家父抱在膝上教了几个字罢了。”
“芬姐姐也太谦了,念几句给大家听一听,又有甚么打紧,取个乐罢了!”
周又宜最后恁一句,席上好些人都讶了神色。太子妃与她不是姊妹情深的么?怎地拿她当众取笑起来!湘王妃心里得意,嘴角不免挑起了抹笑。自大婚恁日,她就觉着这两小女娘不对,只是一直也不得机会,今朝原是想取笑周又宜两句,没想到竟有意外之喜。
“作诗作词的有甚么意思,倒不如行个酒令的。”赵令如知道端木芬是不好人前卖弄的,想替她圆过场去,周又宜冷嗤一声,不肯放过,“郡主到底是将门出身,吃个酒也不忘酒令,只是我素好清静,倒是斯斯文文的作两句诗罢了。”说着,清泠泠的眸光投向端木芬,其中不无逼迫之意。
赵令如还待再辩,端木芬在案下握了握她的手,朗声说道:“既然太子妃有此雅兴,我就胡诌两句,博大家一笑。”说着立起了身,“才刚入了十月,论时节勉强还算晚秋。”她一面说,一面行至舫槛边,望着湖水略一沉思,又抬手将鬓边被风散的碎发勾到耳后,随口吟道:“月团新碾瀹青瓷,娇赖泼茶赌旧词。朔风敲窗惊残梦,依稀故人笑语声。”
端木芬这首七绝平仄格律上多有不妥,谴词造句也甚寻常。然周又宜听在耳里却怂然色变。赵令如亦垂下笼了轻愁的眉眼。前情历历尚在,却已是各自为营。赵令如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些小儿女的情思,原来只是自欺欺人。
湘王妃一直觉着端木芬和周又宜并不如皇后虽说的恁般要好,之前尚做不得准,听了这几句诗再无疑惑。她两个不论是甚么原故,现下定是不睦的。湘王妃敛了眸中的得意,歪了歪嘴角,“我听着倒是寻常的很。”
端木芬亦被自己的几句诗牵动了愁肠,清素的笑容时隐隐约约地带了些怅然,“我原就不大会作诗,不过是拿来一乐,大家当个笑话听就是了。”
她话未说完,周又宜噌地立起身来,刹白着脸,“我有些个不舒服,暂且失陪。”话一说了,便领了东宫人等急步而去,诸人留都不及留。湘王妃瞧着她近乎飞奔的身影,鄙夷地哼一声,扶着侍婢的胳膊,懒懒起身道:“点心用了,酒也有了,干坐着无趣,咱们倒是逛逛园子去的好。”
诸官眷不敢不应,一时间忽拉拉起来了一拨人。只有赵令如还坐着,又拉端木芬道:“你且陪我再坐一坐,吃完了这一盅再去。”
她顶着郡主的名头,湘王妃自不好说甚么,从鼻子里极轻地哼了声,被众人围拥着而去。
周又宜几乎是逃下画舫的,到了堤岸上还收不住脚,一气奔出百十丈,方扶着枫树喘息不止,俏容一片刹白,也不知是因跑了路,还是因端木芬的几句诗。一只手用力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可却管不住滴豆大的泪珠扑籁籁落下,打在枯草上瞬时就不见了。
“娘娘,娘娘……”
听见秦尚仪的呼唤,周又宜忙拭了泪迹,堪堪立直了身子,秦尚仪便领着宫婢赶了上来,瞅着周又宜的面容,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没事。”周又宜的丽容又恢复成万事不关心的冷漠神态,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绪,“本宫酒吃的有些沉了,想去散散,尚仪且到左近吃些酒,有阿芜陪着我就成了。等到晌午饭时,再往前边花厅会齐。”
“这……”秦尚仪陪笑着,眉眼间竟是不然,“老奴还是跟着娘娘的好,娘娘这些日子身子总有些不爽快,老奴不跟前,怎么放心。”
成亲半年光景,周又宜别的都没有长进,惟独“冷眼旁观”四个字是日益精熟。她名为太子妃,却像个局外人,整座东宫,她没一件事情上心,却也因着这个原故,众人的面目,她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秦氏在坤淑宫做了十几年的典正,早在大婚之前,皇后就将她升调为东宫尚仪。照规矩东宫女官最高可至尚正,皇后留一阶,意思是将这个恩典留给自己来赏。宫中上下都说皇后待儿媳妇亲如女儿,可周又宜心里清楚的很,皇后心里其实着实是恨自己的。
一则是自己与三郎的事情,满城风语。二来,做娘的看见儿子把媳妇看得眼珠一样宝贝,心里怎会痛快!这个秦氏就是皇后的眼线。自己的一举一动,她都会回禀宫中。
若说之先周又宜心中对太子多少有愧,也都因着皇后的虚情假意化作了烟消。
周又宜睨了眼拦在身前的秦氏,冷撇一笑,“我就是因着身子不爽快,才要静静的散一散。你却不叫我自在。如此叫上太子回宫去,倒是歪在内寝榻上舒坦些。”话未说了,转身便要去找太子。
早前为着此类事情,周又宜向太子闹过好几回。太子是唯妻命是从,周又宜说谁不好谁就不好,况且,周又宜几次三翻的闹,太子也着实动了恼,严辞训诫——你们仗着是母后所谴,就目中无人,太子妃仁厚不与计较,若有再犯定罚不饶。
所以,秦氏听她要去找太子,吓得忙跪了下来,脸上强撑着笑,“太子难得和兄弟们吃酒,娘娘何苦扫兴。就是身上不爽快,哪里歇不得,又不是在别个家里。”
“尚仪这么说也是。”周又宜眸角得意地从她面上瞥过,“叫二哥、三哥看着,该说我不知事体了。罢了,我随处散散吧。”说完,自领了阿芜而去,秦氏等果然不敢跟上。
喜欢绮户朱阁请大家收藏:(www.81zww.net)绮户朱阁八一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